从心田里捧出的明珠

                                  ───记助理工程师张时钊

             (陕西日报 1985年9月17,22,29)

陕西日报记者  刘金城

 

 

“他有神经病”;

    “他不务正业”;

    “他是个计算机迷”;

    “他对事业的追求和献身精神在咸阳市气象系统很难找到第二个”。

    怪事,这鲜明的贬褒之词竟用于同一个人——旬邑县气象局助理工程师张时钊。

    我决心探寻他的足迹。

 

    (一)觅途

 

    一九七九年八月的一天。

    上海开往西安的列车呼啸前进。尽管倒悬在车厢顶上的那一台台摇头风扇,不停地向旅客送着风流,然而,许多人还是热得大汗淋漓,昏昏欲睡。车厢尾部,临窗坐着一位毫无倦意的中年男子,圆脸,个头不高,普通的干部装束。他久久地凝望车外,那远处的房子、缓行的汽车……象放在一个巨大的圆盘上,向列车的后方旋转着,变换着——变成了西北农学院的优美校园、反右斗争的威严场面;变成了内蒙古劳改农场、东北的林海雪原……

    他就是张时钊。难怪他这样兴致勃勃,被开除二十年的他,正行进在复职的途中。

    从小想当科学家的张时钊出生在浙江省乐清县。一九五六年他考入西北农学院。正在知识的海洋里拼命吸取营养时,因给班上一个错划“右派”鸣不平,向党交心时交出的诗文日记中的“问题”,受到“留校察看”处分。大学毕业到彬县农业局工作后不久,仅仅因生活所迫,在自由市场用十六斤粮票换了四件旧衣服,就又以“坚持反动立场,有意敌视、破坏党的政策”的罪名,被开除公职。

    路在何处?他迷茫莫测,背着被褥、书籍,带着屈辱和伤痛来到内蒙古大草原父亲留场就业的劳改农场,劳动他不怕,待遇低他不在乎,连起码地看书学习条件都没有,这使他受不了。他背着铺盖,提着一皮箱书离开了劳改农场。

    在北京,他到处碰壁,白天奔波,晚上蜷曲在车站上。很快,钱花光了,他心慌了。有人告诉他,只要到收容站说无家可归,就既给饭吃,又给安排工作。他满怀喜悦地到了收容站,饭是混上了一口,工作也“有”了——和许多盲流人员一块被押到东北地深山老林里,被人监视着伐木、搭帐篷、修小铁路。这几百人的盲流队伍中,大多是小偷、流氓。善良正直的禀性时刻在告诉他:与这些人为伍是一种耻辱!他要求走,竟以图谋逃跑而被捆起来批斗。

    他去县林业局说理,然而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奔波两天,不仅没有解决问题,而且连被褥也被盲流们分了。当看到皮箱里的书也被分光撕着卷烟抽时,他惊呼起来:“天哪,书,我的书!”他气呆了。整整两个月内,他不会说话,但一见人抽烟,便泪如泉涌。

    为了寻求一个能让他“做人”的地方,他只背了个破旧黄书包,偷偷地踏上了南去的列车。他身无分文,又没有勇气向旅客伸手,便找列车长,希望能给点吃的东西。一位热心的女乘务员为他买了两个馍,他怀着感激的心情,走回自己的座位,却发现黄书包不见了。“我的书包,您见我的书包了吗?”一个“革命者”冷冷地说:“上车就没见他拿东西!”“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又有人补充。那位女乘务员再仔细打量张时钊:一身脏衣服,已是炎热的七月天,还穿着双破棉鞋,便“啪”地一声,将他手中的馍打落在地:“坏东西,还给你馍吃!”

    就在这时,乘警拿来黄书包问张时钊:“这是你的吗?”他木然地点点头。

    乘警开始检查,要看看这个“坏东西”的书包里,是装着雷管 药,还是赃物赃款。但是,掏出来一看,一本《控制论》,一本《电子计算机基础》,一张浙江省黄岩学校毕业证书,一张贴有张时钊头像的“西北农学院毕业文凭”。

    人们似乎通过这一切,一下子理解了这个刚才还被斥责的“坏东西”。于是,你一个馍他一个饼,一下子在张时钊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堆。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张时钊,想到被开除后一年多的坎坷经历,悲愤交加,这条二十六岁,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嚎啕痛哭起来。

    他在杭州、金华,一边乞讨,一边找工作。他不得不忍辱多次到收容站要求收容。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在被收容期间,还是在流浪、乞讨时,他常常拿出《电子计算机基础》和《控制论》等书贪婪地看着、划着,并把自己的见解写在书眉上。连肚子都填不饱,却兴致勃勃地研究《控制论》——掌舵术的学问。这与他的处境是多么不协调啊!

    一九六二年底,他到了浙江富阳县,在新登汽车站碰上高山大队党支部书记孙火荣收留张时钊在本队安家定居,使他结束了近二年的流浪生活。但是,刚刚平定下来,又被“红色风暴”扫乱了。张时钊被揪出来,批斗、游街、棍棒……

    十年,不堪回首的十年啊!张时钊实在不愿去想。他活动一下腰肢,把头伸出窗外……啊,西安到了!(上)

   

    (二) 紧追

   

    张时钊复职了。一个忍辱负重的赤子回到了母亲身边,只感到对母亲欠帐太多,像一头不会耍奸溜滑的壮牛,一上套,便拼尽全力朝着认准的目标,一刻也不停地拽━━━━拽。

    很怪,他对“巧妙”地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隔膜,而对科学只有追上时代的步伐,才能发挥出科学技术巨大的生产力这样的问题却十分敏感。恢复工作后,他一接触电子计算机,就深深的爱上了。

    那是一九八零年初,咸阳地区气象局抽调张时钊搞农业气侯区划试点中的数据处理工作。一天,他为一个“积分回归分析”来到西安某计算机技术应用研究所。步入机房,那庞大的计算机和惊人的计算速度,使他大开眼界。但在这里编一个“积分回归计算程序”要花一千元;用这个程序计算,每小时的上机费有得六十元。他想,区划项目繁多,用常规计算速度太慢,若都上大电子计算机,那要花多少钱啊!能不能用手头的袖珍计算器上自编程序,挖掘潜力。让袖珍计算器发挥大电子计算机的功能呢?张时钊跃跃欲试。

    但他列不上课题,而没有课题的研究项目,上级是不批科研经费的。不过,没有关系,长期的苦难生活将他磨练的特别顽强,特别能吃苦,况且运用自身的这些精神资源是不需要别人批准的。

    张时钊买来一些有关电子计算器(机)的小册子,翻阅着,思考着,通过袖珍计算器上的按键摸索机子的特性,并根据其特性编调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步骤,处理复杂数据的计算程序。他白天算,晚上算,走到哪里就算到那里。算完一个项目,又让计算机自动发出呼叫信号。深夜临睡时,还要将试编的程序输入机内,放在枕边。

    嘟-嘟-嘟,尽管那声音及其微弱,张时钊却如同激战间隙抱枪在战壕里稍事休息的战士听到冲锋号似的,一骨碌爬起来,把新的计算机程序输入机内。

    就这样,经过艰苦的奋战,他把在大程序上用几十万步才能完成的计算程序,在只能走几十步的袖珍计算器上完成了。他编出上百个计算程序,其中可直接用于区划工作的有十七个。有的程序,若在计算器上直接用加减乘除法计算,一个气象因子需要算一个星期,而用他编的程序计算,半天即可算出。随后,在上级气象部门的支持下,他将这些计算程序编辑成册,在咸阳市和全省推广后,使许多数理程度较差的同志也能完成农业气候区划中复杂的计算任务,将区划数值计算的功效提高了四五倍。

   发人深思的是,有的人对工作应付凑合没人追究,一天的工作拖上半个月,不见得会受到责备。而张时钊用自身的资源废寝忘食地开发袖珍计算机的功能,却被一些人斥之为“不务正业”。管他呢,让人家去说吧,他还要用这种袖珍计算机和已编好的计算程序,去开发彬县的农业气候资源呢!

   彬县的农业气候区划工作,由张时钊“孤军奋战”。他身背干粮,翻沟越岭,广布气象观测点;他自己动手,制作、修复百叶窗;他冒风雨,顶烈日,数次踏勘全县,广泛的调查、观测,取得了丰富的原始气象数据。接着,他又扑入数字的海洋里搏击、鏖战。他时而计算全县各地每年的日照时间,时而寻找县内各地雨量分布规律;他领略了彬县历史上发生过的大风、霜冻、暴雨、冰雹等灾害后,还对未来十年灾害天气作了预报。经过半年,他用袖珍计算机──也用他的全部心血,在对各种气象因子分析、归纳、综合的基础上,写出了十五万字的《彬县农业气候资源和区划报告》。验收时,专家们认为:张时钊的报告,结论符合当地实际。在方法上,通过聚类分析作出气候区划,在咸阳地区独一无二。认为它是研究彬县气侯资源的一套从未有过的好资料。现在不是讲速度、讲效益吗,我们不妨对比一下:全省各县搞农业气候区划的最少三个人,最多的十九个人,最长的搞了两年。经费开支最多的一个县耗资一万一千元。而张时钊,一个人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只花了一千六百多元,即独具特色的完成了一个县的农业区划。这是何等快的速度,何等高的效益啊!(中)

 

    (三)入迷

 

    张时钊变了。

    刚恢复工作的时候,有人替他算了算,说争取一下。可补发几千元。可当时,他对补发工资的事只提了一句。后来说“不补了”,他也好不在乎。

    然而,现在不行了,他变得“吝啬”、“小气”起来。不该他得的他一点不粘,该他得的,一分也要算。被人请去讲课,给讲费,他要;长武县作为讲课费送他一个万能表,他高兴地收下了;他甚至“斤斤计较”,咸阳市科协办了个计算机学习班,由他主讲十天,最后只给了三十元讲费,他一听“火”了:“要么一分也别给,要给,得一百元。”

    为了攒钱,他甚至节衣缩食。他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在爱人多次催促下,才花几块钱买了一件蓝布褂子。结婚五年,家里没添一样家具,甚至没有完备的灶具──他没有时间做饭,食堂有啥吃啥。浙江人吗,吃饭哪能离开菜,但张时钊好将就,拿个馍就点咸萝卜就行了。他攒钱为的是买一台电子计算机。

    近年来,市场上出售的袖珍电子计算机种类、功能越来越多,他发现许多用户却只用于四则运算或一般的数据处理。袖珍计算机的功能有待开发;自己研究多年的长期天气预报,没有电子计算机运算,几乎寸步难行。他看到一些业务部门或业务人员抽斗里或柜子里锁着价值几千元的计算机长期不用,而要借来研究研究,让其发挥作用,却又借不出来。彬县区划工作结束后,他即调到旬邑县气象站。他抚摸着朝夕相处,为区划工作立了汗马功劳的计算机,他请求彬县把这台计算机削价卖给他,没有得到同意。

    “自己买一台”!张时钊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专程来到西安,一下子就花八百八十元买了一台R1微型计算机及放录机。接着,又给广东佛山无线电八厂写信,联系购买价值七百元的扩充计算机功能的模块。

    张时钊研究计算机更入迷了,旬邑县气象站的同志们理解他的追求,总是尽量让他少值班。他每天除参加天气形势分析会外,便一头钻入“机房”,只是在中午和下午各出来一次,每次出来要办三件事:上厕所,打开水,买饭。推开饭碗就又“上机”了。

    他的研究引起了上级的重视。咸阳市气象局领导要气象站从各方面为他提供方便。一九八四年八月,省气象局委托张时钊在两个月内编出十五个用于气象预报的计算程序,并给配备了一台日本PC1500袖珍计算机。张时钊在编调计算机程序中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机子体积小,携带方便,我国中小企业部门及野外作业的勘测单位很多,但是由于许多用户不懂外语,而这种机子又不能处理汉字信息,使其应用受到限制。

    “开发袖珍计算机的汉字系统!”

    一般微型计算机处理汉字的办法,是把一个个汉字预先输入存储器内,建立汉字字库,用时再一个个地取出,这至少要占用微机五十K以上甚至上千K的内存容量。而手头的PC1500袖珍计算机的内存容量只有十六K,但常用的汉字就有五六千个。要解决这个问题,如同五六千人甚至于更多的人,都要挤进只有几十个床位的旅馆一样难。

    张时钊反复推敲字典上所有的汉字,分析各种组字方式,寻找汉字组字规律。接着,又研究计算机的特性。然后利用已知的计算机功能,编调出各种试验程序,反复计算,终于破译出六十四个按键的代码,发现了计算机说明书上许多未说明的奥秘。原来,计算机上所有按键的功能,是原机内的软件规定的,破译出各个按键的代码,就可用这些代码重新设计自己所需要的软件,而赋予原机按键以新的功能。于是,他是试着按笔划次序按动大“口”字元键,显出屏上立刻显示了出来;再按动小“口”字元键,那小“口”也显示出来,而且会自动组合成“回”字,在打字机上打印出来。他象写字一样自如地按着、打印着,竟能输入六千以上的汉字。

       成功了!张时钊在PC1500袖珍计算机上不增加硬件设备,就能使用几乎所有汉字。用户可用它进行工资、人事、文档及仓库管理。只要会写汉字的人都可以使用。有关专家看了操作表演后说:“这个汉字系统组字方式独特,程序设计巧妙,能在千把元的袖珍计算机上实现汉字信息处理。实属罕见!”

 

         *    *    *    *    *

 

在省气象局召开的全省一百五十多名地区、县气象局、站长会议上,张时钊作为特约代表被请上了讲台,他是这样结束发言的:“中国女排的成功,是全国人民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兴过后,我常想:我们难道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用汗水换来的光荣,而不想想自己也应该给祖国一点什么东西吗?只要大家都这样想,就一定会为祖国奉献出一颗颗光彩夺目的明珠!”

许是人们想到他捧出的也是一颗颗明珠,于是,报以热烈的掌声